中国戏曲舞台上，令我难忘那些戏词

狼族二丫头

无论今生此后再有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入口，满汉全席过眼，都是抵不过少时家乡一碗大菜的美味。隔着已经养精了的味蕾，依然能够跨过混合了酸甜苦辣、鲜香甘醇等各种滋味的侵入与包围。因此，美味食品即便有养目的各样颜色，在难以忘却的青菜绿小米黄豆腐白面前，也黯然。
戏曲的审美记忆如同饮食。
城市宽台大幕，五光十色的剧场，辉煌纷繁，光怪陆离，却不能够取代寒伧简陋的乡野大戏台在寂静中创造的繁花似锦；精雕细刻的唱腔与精致文雅的唱词经由管弦协奏烘托飘然入耳的感受，远不如锣鼓喧天、铜器铿锵，荒腔走板地喊出平如白话更使人感动。皆因少小滋养的记忆，如血液中的毒，难以涤荡干净，始终会在某个时刻显现其力量，实现情感的控制。
此间无此高彼低的差别，也无精粗之分野。戏曲所谓的雅俗共赏并非让城乡二者毫无违和地共处一室，局于同一时空范围。观众可以因同一剧目的不同演出而获得完全相异的审美享受。
戏曲因此也才更丰富。戏曲本身亦雅亦俗，雅不厌俗，俗不玷雅；俗能够滋养雅，雅也可以反哺俗；雅俗共存，各得其美，才是戏曲真正的繁荣。
从戏中获得的情感共鸣与审美享受，来自于或俗或雅的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中。戏曲“以歌舞演故事”，情节以及表达情感、叙述剧情的唱词自然是欣赏的重点之一。
对于大多数的观剧者，唱腔旋律可能要通过数次、数十次的重复欣赏才能题为其间的细致情感，但唱念的词句往往能够在第一时间便可以深入人心。
那些瞬间打动我的唱念文词，并非如“月明云淡露华浓”“碧云天、黄花地”等富有文采，反而是朴素的语言更能以其真切直白的力量重击人心，记忆深刻，念念不忘。

一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FROM京剧《锁麟囊》



京剧《锁麟囊》，张火丁饰薛湘灵

《锁麟囊》中的好词如剧中所述的囊中之物一样“一个个宝孕光含”。“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全段满盛人生丘壑的唱词相比，更爱全戏的首句“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在对嫁妆万般挑剔而后搭着丫鬟的手出场来，并未延续这一现实娇嗔的情绪，而是发出一声时光流泻无痕的感叹，实在不同凡响。
不是因为这句词有多神奇，是因为唱出它的那个女子。杜丽娘、陈妙常、崔莺莺、李香君……即便是祝英台，从她们口中唱出，这句词不过尔尔，但薛湘灵一出场便唱了这么一句，就大大地不同了。在戏中，前面的名字更像是神祇，而薛恰是芸芸众生，朴素的你我。
每一个生命都是高贵的，普通又非凡，并非文学巨擘笔下的名女，历史学家记叙的才女，才有资格发此慨叹。薛湘灵也可以，时光最是公平。

二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FROM京剧《空城计》



京剧《空城计》，杜镇杰饰诸葛亮

最初听这句，颇有几分喜感，唱腔中满满的忽悠。后来才认识到困境与穷途下，人的心理是多么复杂难描。诸葛亮不能表现真刀真枪单枪匹马独守空城的骁勇，也不是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的尴尬与无奈，他面对司马大军，对敌对己说这句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有凄惨也有自骄，有失策也是自得，有哀怜也很强大，是种说不清的怀抱脱兔的心境。
茕茕孑立，却要做出蓬荜生辉。感情、人生也常如是。

三
“千里迢迢数不尽，亲生的母亲你不认”
FROM
晋剧《天斩图》
这是一个上下句偷换了主语的古怪句子，看上去是没营养的水词，这种词在传统戏曲是惯见的。由艰难行路千里寻子却遭拒认的孱弱老母亲唱来，犀利无比，如射向丧失人性的亲子的一支利箭。
这句词是从一个私人班主重组的县级剧团演出时听来的。乡间破败的大戏台，老旦的大嗓古朴苍劲，烈日当空的台下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听到这句，愈发凄怆，痛彻心髓。未经世事的我也被这句唱词击中，毛骨悚然，后背发冷，瞬间泪崩。
《天斩图》的剧情与京剧《金龟记》大致相同。最后，老母亲告到开封府，狗头铡抬起，心顿时又软了，意欲阻拦。恰在此时，天上窜出一条怒龙，张牙舞爪，将逆子脖颈一提，母亲不舍，儿子挣扎，最终还是升腾而去。这是，人可恕天不容恕。

四
“望家乡，去路遥”
FROM昆曲《宝剑记·夜奔》



昆曲《夜奔》，柯军饰林冲

林冲刚发下“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摇“的英雄誓言，回头一望，伤心顿起，纵使英雄也弹泪。深夜、古道、逃家……家是什么？“想母妻，将谁靠？”林冲也是抛不下的。不管《夜奔》的唱做舞多么好看，都抵不过这一句更能直击人心。转过身去，都是眼泪。没有他乡与故乡的人，没办法体验这句的情感力量。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也好，但对他人的惦念还是胜过对自身的慨叹。

五
“你把娘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抱在胸前”
FROM晋剧《三娘教子》



晋剧《教子》，王万梅饰王春娥

一友在二孩政策未到之前，便赴港生子。一大一小，日夜照看，十分辛劳，说：“这时候，才深切理解养儿方知父母恩——从来没睡过一个整觉啊。”一友回道：“谁让都是你亲生的呢？”《三娘教子》的薛倚哥不是王春娥亲生，却也从两个半月抚养成人。
文人用茹毛饮血来形容艰苦，用悬梁刺股来反映刻苦，但精练成词语总不如生活中最直白的表述更有温度更具力量。俗，往往更易打动人，因为真。
唱词接下来是“浑身上下都尿遍，为娘我贴心肉把它暖干”，这是抱了一个关不住的自来水龙头么？
戏词的雅俗共赏源于节制。

六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FROM京剧《四郎探母》



京剧《四郎探母》，杜镇杰饰杨延辉

唱了上百年的老戏，最爱的不是著名的《坐宫》，而《见娘》，就因为这句。挽不回的是时间，不管再做什么，都折不过时间的罪与罚。
台湾的戏台上每唱这出，台下的老兵们便哭到一片。杨延辉尚可连夜匆匆见母一面，多少人便是生死离，再没见着。

七
“想不到我特来叨扰这酒一杯”
FROM越剧《祝英台》



越剧《梁祝》，吴凤花饰梁山伯

这是范派的梁山伯锥心泣血的一句唱。大有崩塌之感。
梁山伯这样的青年，很容易让人心疼，尤其是越剧《梁祝》光华灿烂，范派的音质灼灼其华，到了这句，不忍卒听。偶有梁兄滑腻有余，死不足惜。
因为“没有一点点防备”，梁山伯已经顾不得这话的杀伤力指数了。嫁接到张火丁的《梁祝》，倒是符合了“你骂我几句，我倒好受三分”的心理。只是，鲜花不能乱插。
还有一句：“你可知我为你，一路上奔得汗淋如雨”，亦是钢刀之利。

八
“欺寡人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飘浪打，浪打风飘就不能回归”
FROM京剧《逍遥津》



京剧《逍遥津》，李和曾饰汉献帝

每一个末代皇帝都有着不同的悲惨人生。高派的激昂、淋漓，在一组排比唱词中最能体现这种悲惨的境遇。这一句，画面感极强，每每都在想狂风暴雨、怒波愁云下，这一叶小舟的悲情、孤愤。
这一些排比句式的唱词，都极易理解，显然是脱胎于北方梆子剧种，《白逼宫》。

九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FROM昆曲《玉簪记·琴挑》



《琴挑》，程砚秋饰陈妙常 俞振飞饰潘必正

与京剧和梆子剧种相比，昆曲会有太多的“好词”。但是，那些好词因被吟唱、念诵太多，磨损得失了味道，如橱窗中的模特，美还是美，但难免少了几分生气。《琴挑》中，小生的【懒画眉】，句句都好。
少年男女，一如阳光，一如花蕾，总是你对着我投射光辉，我对着你散发香气。然而，总容易发生的是你走过我，我离着你，缘只在瞬间的触碰。之后，便是闲愁、别绪、空余恨。《琴挑》实在是好看好听，他们的情调得不深不浅，不腻不淡，一派清纯。《西厢记》就有一些俗世明了成年人味道了。

十
“却为何有缘邂逅，难偕凤鸾俦？”
FROM昆曲《千里送京娘》



昆曲《千里送京娘》，侯少奎饰赵匡胤 胡锦芳饰京娘

净与旦，这样的组合总是比生旦组合更容易让我激动。小生太嫩太油腻，老生苍老死板，武生失在身段太硬，唯有花脸特有的豪爽英雄气才适合与柔美的旦相配。但，戏曲中，净与旦的戏并不多，《霸王别姬》是一出，《千里送京娘》也是。
英雄救美的故事最适合戏曲，骤来骤去，有故事、有矛盾，有余韵。大丈夫走天涯，小女子缘放下。这就是惜别。
在电视剧《青衣》配唱中，有一段旦与净的对唱，是张火丁与魏积军的录音，同样的唱词，还有张火丁与黄炳强的录音。可惜，没一句词儿值得记。
文 | SJKL

愁容骑士更多余

胡荻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

沪居山人

给你推荐一个，我们河南的越调申凤梅大师的《诸葛亮系列》，央视老版《三国演义》就去申老先生那里取过经，真正的德艺双馨，对了还是马连良先生唯一一个地方戏弟子，那个“一无有埋伏，二无有兵”确实跟京剧戏词太像了，风格却不同。我强烈推荐。

小小雷

听过申凤梅，很好听。我觉得申和晋剧丁果仙都是高级的艺术。以前还看过越调的老电影，很好。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常香玉《白蛇传》断桥一折，最后一句“谁的是，谁的非，那天在上头”。整段唱如泣如诉，可谓咏叹调，京剧里的词大致都是“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睑面来见妻房”，两相比较豫剧这句更有力度和委屈感。

胖子也能飞

京剧也有唱“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的唱词。

鹿特产专卖客服小安

谢谢您，我听的少

的做法

谢谢您，我听的少

肥仔林

作者用心了[微笑]

废话

茕茕孑立，却要做出蓬荜生辉。
！！